1

 “有没有红色的杯子？”女孩点完咖啡后，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。

 宁馨为了难，店里确实没有红色的咖啡杯，“呃，很抱歉 ”

 “啊，没事没事，”没等宁馨说完，女孩就连连摆手，“是我太唐突了，我随便说说的，不用在意。”

 那是一个大晴天，但女孩晴朗的笑意令太阳都失了颜色。

 宁馨似乎被她影响到了，莫名地感到开心。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是很奇妙的，明明萍水相逢，却被她的情绪触动。

 送咖啡过去的时候，女孩正在接电话，宁馨隐约听到“婚礼”“婚纱照”，再结合女孩的状态，猜测她大概是要结婚了。

 宁馨刚要离开，女孩已经结束了通话，突然问她：“请问，这里以前是不是开过面馆？”

 宁馨仔细打量着女孩，应该和她年纪相仿。

 “那是很久之前了，至少有20年了，你说的是那个时候吗？”

 “对对对，可能更早一些，大概 ”女孩认真想了一下，“24年前，是这里对吧？”

 “是啊！那时候面馆才开张不久。”虽然并不相识，宁馨却觉得像是遇到了老朋友，“你那个时候来过？”

 “嗯，”女孩的笑容变浅了，却更温柔，带着回忆与伤感，“和我妈妈一起，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。”

 “确实很久了 ”宁馨不知道该不该多问，但出于好奇还是问了一句，“你是特意来这里的吗？”

 “啊，想回到和妈妈有美好回忆的地方。”

 从女孩表情的变化上，宁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，但她没有再问，只是理解地笑笑。

 女孩感受到了她的善意，并给她讲了一个故事。

 2

 我不喜欢红色，从四岁那年开始。

 小孩子，尤其是小女孩大多会喜欢鲜艳的颜色吧，但是我不喜欢红色，或者不是不喜欢，而是恐惧。

 四岁那天，我妈妈去世了。对，那天是我生日，妈妈是去给我买礼物的。但是路上出了车祸，她再也没能回来。

 就是从那天起，我开始惧怕红色。也许我惧怕的是死亡，但我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，只是觉得死都是会流血的吧，所以我害怕血的颜色。

 而比红色更可怕的，是我爸爸。他恨我，因为妈妈出事是为了给我买礼物。

 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我也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。虽然长大以后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，但我仍没办法原谅自己，就像我爸爸一样。

 我爷爷奶奶去世很早，被爸爸厌恶之后，我是跟着姥姥姥爷长大的。他们对我很好，从不觉得是我害了他们的女儿，但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爱，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们的爱。

 我想，姥姥姥爷也很难过吧，他们失去了女儿，而外孙女又不懂得如何与他们亲近。我真的，真的无能为力。

 那个时候我很恨我自己，以为妈妈的离世和爸爸的抛弃都是我造成的。后来我才知道，爸爸在此之前就有外遇了，妈妈离开没多久，他就再婚了。

 当时我不懂，只知道爸爸不要我了，一开始他还去过姥姥家几次，送我的抚养费，但不太愿意理我。我也怕他，不敢亲近。之后他就几乎不去了。

 我知道他再婚的消息，是上初中以后了，那时候他第二个女儿都六七岁了。或许我姥姥姥爷早就知道，但他们没有告诉我。

 我开始恨他，恨他不要我，而有了新的女儿，恨他的不负责任让我姥姥姥爷付出了太多辛苦。但与此同时，我对自己的恨意并没有消减。

 我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活着，直到我越来越无法平衡复杂的情绪，感觉自己要崩溃了。我曾经犯过傻，险些自杀。

 那个时候，我没有丝毫的害怕，甚至有几分期待，说不定我就能见到妈妈了。

 3

 你一定没有过那么蠢的体验吧。

 我设想了好几种自杀的方法，最后的理智告诉我，我不能死在家里，那样会给姥姥姥爷添更大的麻烦。

 于是我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，把平日攒的零花钱放在信封里，算是给姥姥姥爷的“遗产”。

 现在想起来太傻了，但在当时是很认真的。我甚至写了遗书，感谢两位老人对我的恩情，但我无以为报，更希望他们不要伤心。

 我趁着他们都不在家，准备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结束生命。但谁知道，原本出去买菜的姥姥才出门没多久就突然回来了，和满脸泪水的我撞了个正着。

 当然，我的计划落空了。幸好，落空了。

 当姥姥明白一切，抱着我痛哭的时候，我已经后悔了。姥姥埋怨自己没有更早察觉我的异常，她哭得很伤心，比我妈妈去世时还难过。

 更令我意外的是，姥爷回来后听说这件事，先是愣住了，然后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。在我心目中，姥爷是最坚强的人，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哭。

 我的心很痛，险些就辜负了姥姥姥爷的爱。幸好我还没出门，幸好姥姥回来了。

 等事情过去很久之后，我问姥姥那天怎么会突然回来。姥姥也说不出原因，只是觉得心里不踏实，又联想到我那些日子情绪低落，所以很担心。

 那一年我十五岁，姥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。从此我便不能再堕落下去，我把对姥姥姥爷的爱和对爸爸的恨都化为动力，发奋学习。

 我的变化令姥姥姥爷很欣慰，也让自己多了很多朋友。从前我觉得自己不被爱，或者是不配被爱，所以也不会爱别人。当我渐渐与自己和解之后，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充满爱和阳光的。

 我在爱与阳光中读完了中学，考上了大学，顺利毕业，还遇到了意中人。

 他对我很好，令我感到很温暖，很有安全感。在此之前，我虽然也有不少朋友，但安全感还是相对缺失，对于姥姥姥爷之外的人，我总觉得他们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厌烦我了，都只是过客。

 而他——就叫他小严吧——让我有了一种家人般的安全感。

 你看，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了。但是，人生怎么可能一直顺遂呢？

 4

 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，我就知道她是我继母，也知道她来者不善。

 她告诉我，我爸病了，需要骨髓移植。她只说到这里，大概是希望我有所表示，但我只是点点头，表示听到了。

 看得出她很生气，但忍着没发作，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让我去做配型。

 我知道，道德绑架就要开始了。

 我没当场回复她，她也没太过逼迫我，就给我一句“时间不等人”。

 时间当然不等人，距我上次见到我爸，已经过了近二十年，他从来都没有等我。

 我本不想跟姥姥姥爷说的，但是他们看出了我有心事，我便没有再瞒他们。他们说，让我自己拿主意，愿意帮忙呢，就当是做好事了；不愿意也不用有负担。连最善良的姥姥和最正派的姥爷都说了这种话，那么我确实没有负担了。

 这件事我也跟小严说了，当时我们已经准备结婚，我也早就把他当作家人。他也是个心善的人，我以为他会劝我去配型。结果并没有，他对我的爱明显超过了对陌生人的慈悲心。

 我这边是完全没有压力的，只有继母一直催我，言语也越发刻薄。

 但我早就不是当年谁也不爱、谁也不想得罪的小女孩了，我有强大的后盾。所以她越逼我，我越不想理她。

 后来她可能也察觉到了，很快便换了策略，让她女儿彤彤来找我。

 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妹妹，而且在我被我爸抛弃这件事里，她是无辜的，所以我对她态度还算和善。

 她是个看起来很单纯的小姑娘，但很显然被家里宠坏了，有一种莫名的自信。她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她办不成的。

 她跟我软磨硬泡，我便没了主意。她看我态度松动了，大约以为摸准了我的脾气，说如果我不肯帮忙，他们家就散了。

 她终究单纯，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过，我的家早就散了，我爸也被她妈抢走了。但我没办法跟她说这些，反而圣母心发作，答应了她。就像姥姥说的，就当是做好事吧。

 自从我答应以后，彤彤跟我更亲密了，好像我们真的是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的姐妹。甚至她还提出请我和小严吃饭，当然，最终是小严付的账。

 即便做了配型，我跟我爸自始至终没有见面，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他的妻女找到了我。这样也好，就真的是做好事而已。

 结果这件好事不够彻底，配型没有成功。

 5

 彤彤没再和我联系，这很好理解，我们不必再演姐妹情深了。这件事于我而言就是一段插曲，过去了也就罢了，我不愿意再多想，更不希望它影响我的生活。

 但我没想到，彤彤与我行同路人了，却开始频繁与小严联系，仍然是以我妹妹的名义。直到小严意识到问题不对，才来问我。而那时候，我和彤彤已经没有联系了。

 不满足于微信和电话，彤彤终于试图约小严见面。而且她有充分的理由，因为我快过生日了。她借口为我选礼物，但不知道我的喜好，所以让小严陪她。

 小严原本也没多想，只是觉得不太好，就找了个理由委婉地拒绝了。而真的到了我生日那天，彤彤却连条微信都没发，可见她暗暗记住我生日完全是有目的的。

 到这时候，小严才知道，我和彤彤的姐妹情早已收场。他把彤彤拉黑了，觉得完全没有再联系的必要，但彤彤却找到了他公司，只是因为之前闲聊的时候她问过，小严也就随口答了。

 被拉黑之后，彤彤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意图暴露了，便不再藏着掖着，也无所谓是不是我妹妹，她只是一个追求爱情的女孩。

 我对小严是信任的，所以虽然觉得这事挺恶心，也没太在意。但更恶心的是，差不多二十年没见的爸爸，因为他小女儿试图自杀而找到了我。

 很好笑吧，我爸的两个女儿都自杀未遂，说不定有什么遗传基因。

 更好笑的是，他劝我放弃小严。他早就抛弃我了，不闻不问，这么多年后竟然可以再回来伤害我。

 我的坚持被他当作冷漠，而他根本不知道彤彤最初是因为什么和我联系，也不管即便我同意放弃小严，小严会不会放弃我。

 在他看来，他女儿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，因为我想报复他。听起来还真是挺合理的。

 我们不欢而散，他恨我，一如当年，却不必再用我妈妈作借口。我竟然有些庆幸，因为他不配提我妈。

 但我还是受到了他的影响，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。从血缘上来讲，他是我最亲近的人，但就感情而言，他离我很远很远。

 我被这种矛盾的关系撕扯着，不知所措，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不懂爱不会爱的小女孩。

 6

 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小严。其实我并不想离开他，只是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，我真的值得他爱吗？

 小严以为我是在怀疑他，一直跟我解释。但我解释不清自己的问题。慢慢地，小严好像懂了，他知道我的变化不是因为他，而是我爸。

 他去找了他，小严去找了我爸，这是我没想到的。

 最开始他跟我要我爸的联系方式，我没告诉他。他说要去问我姥姥姥爷，被我拦住了。他们大概也不知道，而且除了配型这件事以外，后面的事情我根本没跟他们提过，不希望他们再为我担心了。

 当时我情绪特别不好，小严也没逼我，但他真心想帮我，从根源上帮我，所以他竟然去问了彤彤。

 我不知道他怎么跟彤彤说的，但肯定没说实话，所以彤彤毫无防备地把我爸的电话告诉小严了。

 我爸知道了真相。

 他知道了我曾试图帮他，虽然没成功；他知道了我待彤彤很好，并不想伤害她；更重要的是，他知道了小严很爱我，就算没有我，小严也不会选择彤彤。

 小严说，我爸沉默了很久。最后只说，他祝福我们。

 小严是有些生气的，他觉得我爸太自私，既没因为我去做配型而感谢我，也没因为误会我而向我道歉，更没想过补偿我这么多年的情感上的缺失。

 但我对此很满意，我爸是把整颗心都给了他现在的妻女。我从不期待分得一丝一毫的关注，只希望他和他的家人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。

 我说了我的想法，小严也释然了，他说他心疼我，他希望有更多的人爱我。但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，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。和从前相比，我真的已经非常非常满意了。

 小严本想结婚以后把姥姥姥爷接来一起生活，但他们说不想这么早就打扰我们的小家庭，而且趁着身体还硬朗，他们也想再过过二人世界呢，很可爱的老人啊。

 当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过去，我更加感激当年救我一命的姥姥，如果那时候我真的做了傻事，怎么能有现在的幸福呢？

 所以啊，我现在最需要做的，就是一直幸福下去。只有这样，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才会更加幸福。我爱他们，也能深刻感受到他们的爱。

 我很幸福。

 7

 “所以，你已经不再惧怕红色了，对吗？”

 “嗯，我现在很喜欢红色，喜庆，热情。”

 “可惜我这里没有红杯子，不过以后可能会准备。”

 “那我一定会再光临的，和小严一起，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是我先生了，还有姥姥姥爷，我们一家人一起。”（作品名：学会被爱的女孩，作者：鹿其）